意外，Mosquito，蝴蝶夫人

三個月不長不短，足夠發生一些事，某些令人沮喪，挑一件最拿得出手：搬家途中丟失一大件行李箱，存放照片，電影和論文素材的Sony筆記本；心愛的金閃閃和黑色馬丁靴各一雙；化妝品若干（李先生的花園啊）；跟我一年半，煮飯煲湯任勞任怨的美的電飯煲；一床前室友留下的柔軟厚實的冬被；連帶新買的銀色Christian Lacroix行李箱。雪上加霜，同屋女友也丟失了她裝滿越冬衣物的行李。兩人往返郵局數次，礙著法語生澀，對方態度冷淡，往往鎩羽而歸，偶爾遇見好心幫助我們追查行李的工作人員，慶幸感激溢於言表。奇異的是並未因此感慨流落異國的不便。大抵是想到若在國內發生此事，結果也多半如此；且不時體驗到巴黎這座城市的豐富有趣，摸得著它舉棋不定的脈搏，專注於“失去”便顯得得不償失。上罷生活課，拾掇教訓，盡量打理好小日子，才有興許某一刻的風生水起。

八月初，本地人外出避暑，不少店面打烊。某一週酷熱至三十八度，家樂福風扇都斷貨。逢好友回國，一層公寓我獨享。所住臥室小閣樓半上午開始如蒸籠聚熱，懶覺睡不成，逃也似的跌下樓洗臉擦汗，癱在客廳一隅的沙發上邊扇扇子邊感慨人如鹹魚。恍惚從一個熱帶城市逃到另一個不是熱帶勝似熱帶之地。窗外太陽高懸，傍晚屋內亮得晃眼，拉下隔扇阻止熱浪湧入，汗流浹背的模樣活像前線撲火的消防員，什麼體面和時尚都顧不得了。不禁真誠讚美發明空調的偉大人類。偶有稍稍涼爽的日子，馬不停蹄往中小型博物館跑，十七八世紀的細緻浮華稍稍消解體感炎熱。巴黎博物館和時尚的淵源，日後再細細展開。

說到標題動物，惱人得名字都不想提。要求一切生物的存在對人類有利誠然自大與不切實際，但這種動物堪稱與人類作對生物的leader，不濟也是佼佼者。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將得到的愛人比擬牆上xx血，刻薄又貼切。想像八月末一場雨，涼風習習，食完午飯窗扉半開，妳在床上攤開四肢，wifi隔絕，好夢正上路…它摩拳擦掌地前來拜訪。好了，由不得一場你死我活，輪番上陣的戰士們撲街在諾曼底被單。是以對陰晴不定的夏天苦手。

九月，新電腦到手，興沖沖找出某場秀。主色調是秋天的原始森林，木製T台，迷幻的藍綠色背光燈，輝映樹皮樣紋路的衣料：黑、深淺咖、棗紅色皮草與亮片綢緞包裹身形，綠色套裝濃厚如初雪前最後一批掛在枝頭的葉子，橘色外套與薑黃長裙如果實飽滿欲墜。模特高高盤起扎股辮，濃烈的暗色眼影，像原始叢林中矯捷的女獵手，慵懶高大、蓄勢待發。壓軸倒數第二登場是化身人形的銀色天蛾女王，詭美華麗。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第一首詩有雲：“因為美無非是／我們恰巧可以承受的恐怖之開端，／ 我們之所以驚羨它，則因為它寧靜得/ 不屑於摧毀我們。” Mcqueen逝世六週年後，我在Jean Paul Gaultier秀上感到一絲瀕臨恐懼的美，它強而有力。而法國人對傳統東方美人的想象也許更接近柔順隱忍的蝴蝶夫人或西貢小姐：嬌弱而無力反抗，被愛人拋棄也只是獨自赴死。詩歌末尾寓言了這一後果，“而死去是艱苦的／並充滿補救行為，／使人們慢慢覺察到／一點點永恆。”

我不願給他們覺察的機會。

Jean Paul Gaultier Haute Couture 2016～2017 FW

Jade Sencha

2016/09/11

Spring Goeth All in Green

 

一）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中，美麗鐵細的少女是世上最惑人香水的材料來源：她們肢體純淨，口齒生香，唇頰紅潤，目光熠熠，粉白和麦色肌膚泛著光澤；行為老練稚嫩與否，不妨礙她們成為藝術家的繆斯。年屆不惑的女性塗抹口紅，像盛極玫瑰噴灑香水，到底不及新鮮花朵惹人憐愛——但超脫動物本性的人類欣賞生命枯敗的靈光，如一流文學家描繪生機也升華死亡。

今日鏡頭無孔不入，每日對鏡自顧二十回真家常便飯。鋪天蓋地廣告下，追求美、自信與吸引力的女性花更多時間武裝到腳趾。費時費力，消費者心甘如怡，享受者吹毛求疵，化妝品商賺得體滿缽滿。憊懶如我，亦無香水口紅不出門，猶若明見前方陷阱仍撒足歡跳的動物，為迷惑自己和旁人不遺餘力。日日著跟鞋，臉注玻尿酸，誰不知愛美至極反傷身？生活多數短暫無聊，有人為一刻光耀擲掉籌碼，清高和膽小者也無權恥笑。

二）

法國鄉間景象要乘火車才得發掘。雨月中旬，南部格拉斯嬌豔玫瑰盛放，中部風景卻是兩樣。陰天雲幕迷濛，原野綠意倥傯，濃濃淺淺好不別緻。田野外，澄黃蕓薹（即油菜花）與烏紺色土地線條分明；無意抬眼滿目金黃，趨身須臾已落身後；乳白牛群聚集溪水邊，細直電線桿如音符躍然線譜。眺望遠方，森林霧氣氤氳，蒼翠籠罩深山，似有神明威嚴…与謝蕪村詩云：菜さいの花はな/ 月つきは東ひがしに/ 日ひは西にしに（遍野菜花黃/ 東有新月/ 日漸西沉 ）。此景將隨芒種告終。屏息注目間，深了自己緣何偏心春色：愛倫坡迷戀安娜貝爾李，因她‘寒徹顫慄早逝去’（“A wind blew out of a cloud, chilling My beautiful Annabel Lee. ”）。

五月一日法蘭西鈴蘭節，將象征好運的白色小花贈予親友，喜迎春天。羅曼蒂克得委婉詩意，比香石竹討喜——並非每個女性都有意過母親節。說也有趣，法國與意大利人出名浪漫，卻不及將五月稱為“橘月 早月 菖蒲月”的日本與將其稱為“嗚蜩 天中 仲夏”的中國人悶騷。傳統東方審美偏愛簡單含蓄，與西方大相徑庭。日常服裝代表為Uniqlo，基礎款大方好穿。全球潮流趨於統一，也許未來人著裝區別將縮小至無，省下時間用來工作——想想怪無趣，享受吃穿用度，難道不是普通人最易得樂趣？

啊，希望人類發展得慢些，再慢些。

Paintings by Magnus Hjalmar Munsterhjelm (1840-1905)

 

Jade Sencha

2016/05/13

 

Roman Holiday, Qualquer Dia

 

與三五好友重遊意大利，插科打諢中遍覽教堂不覺乏味。古跡與博物館頂考驗學識耐性，固步自封的成年人盲點多過孩童。在Basilica di Santa Maria del Fiore（聖母百花大教堂）門口被警衛攔下，原因在著褲裝——超短褲，‘輕佻的’日常時尚碰了宗教的軟釘子。友人參觀教堂內部的空檔，置身廣場亦閱盡人生短劇：最有趣一幕來自出口處一對人兒，棕髪少女手持鮮紅罌粟向門口金髮碧眼年輕高挑的警衛走去，初識羞赧，過場嬉笑，轉折無言，再回神兩人已先後遁去。生活短暫一如愛情。

意大利男士出名的浪漫多情，女士隨性時髦不落於后（看Elisa Sednaoui如何穿白T）。該國品牌同樣熱烈：捲起西西里熱浪的Dolce & Gabbana，為時尚界注入復古新酒的Gucci，以及在Karl Lagerfeld帶領下愈顯俏皮的Fendi…哪個不各具風情？然這些時裝大牌都不及我心儀的珠寶品牌Buccelatti驕矜：雕紋織金(Texture Engraving) 將文藝復興時期細緻的手工藝展現淋漓。建立於十三世紀的Museo di Palazzo Vecchio（舊宮博物館）天頂上黃金花朵繁複華美，耶穌殉身像聖光冉冉，歌頌戰爭勝利的壁畫與精雅的自然主義（例如代表翡冷翠的鳶尾花）壁繪交相輝映，數百年源源不斷賦予匠人靈感。

下午五時日頭西斜，往集市路上誤入街旁小小店面，頓時與女友釘在原地：垂掛珍珠的樹枝與樹葉耳墜，碧青色裂紋琺瑯質耳夾，紅綠藍琉璃嵌入金色十字Choker（頸圈項鏈），鑲嵌各色仿寶石的古典啞金項墜…與舊宮博物館天頂和壁繪紋樣如出一轍。這些寶貝由身為店主兼店員的老婆婆親手製作，精細設計與入理價格讓貪戀浮華的心深憾無法盡收囊中，卻也為下次旅行留了念想。

“華麗首飾是平衡日常服飾的最佳物品”謂我座右銘之一，承自兩位好品味前輩，今日仍如實將其推廣給身邊女友。受亞洲男性審美主導的亞洲女性裝扮多文靜乖巧，首飾選擇追求低調不出格（或曰‘惹人憐愛’），多少連個性也一併抹去。有時認同男人應如賈寶玉，懂得欣賞愛護各類女性，亦鼓勵她們做自己。至於最終愛上誰，排除盲目追求，請交給心，而不是大腦。

Museo di Palazzo Vecchio & A Day With Elisa (photo from Buccelatti)

 

Jade Sencha

2016/04/09

 

 

Almost like being in Love

不假思索回答，靠藝術細胞教人為之傾倒的男士有兩位：村上春樹 (Murakami Haruki) 和坂本龍一 (Sakamoto Ryuichi)。對前者早婚穩定的生活狀態多少打消念頭 (not really)；對後者則恨不早出生二十年，繼而追尋至天涯海角。電影<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中，坂本陰鬱堅毅的面龐與偏激扭曲的個性完全重合，唯獨細長下垂眼透露些許惶惑。得知由他創作Forbidden Colours，如同得知硬派紳士擅寫細膩愛情小說——絲毫回絕餘地沒有，我墜入愛河。（願病中的坂本先生早日痊愈）

沮喪瞬間發生在看見偶像John Galliano近照：浪子歸家的樸實感徹底告別曾經的傑克船長和離經叛道怪咖范兒時期。私下圓場，至少他self taste秉承一貫驚世駭俗（令人驚喜）的水準。同時體會俗世層層規矩對天才和普通人一視同仁。好事嗎？老實說I’m not sure. 閱畢《月亮與六便士》，仍未認同男主角為追求自身實現而放棄原本家庭義務的所做作為。無論年代進步幾多，超前與落後甚者，皆承擔被棄置的運命。

本次PFW，Dries Van Noten和Iris Van Herpen一個來自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舞廳大佬，另個來自三十世紀的水晶宮殿。浮華復古與縹緲未來感各自譜寫，相映成趣。時代劇與科幻片廣受大眾歡迎，除好萊塢功勞，通過體驗過去未來的人事，超脫現實此地的痛苦紛擾，思考深邃于日常的問題——對浸淫快節奏生活的現代人，是一劑鎮定針。”How can that art dependent upon technology as film is in a case of painter making skills, rather than a photographer.” Irving Singer said.（Irving教授同時認為娛樂和藝術之間不應有嚴格界限）

如卡爾維諾所言，經典並非為年輕人所寫，而是為足夠閱歷，體會人間苦辛甘美的成年人準備。藝術的共通之處便是如此：一早將成品供之桌前，不同於美食佳餚，非要一遍一遍，在離開桌子，回來，離開，再次回來之後，恍然品出它的好來。亦可能一輩子失之交臂，因短暫生命與有限精力，但並不遺憾。紀奧倫說：“當毒藥正在準備中的時候，蘇格拉底正在用長笛練習一支曲調。‘這有什麼用呢？’有人問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學習這支曲調’。”

Dries Van Noten & Iris Van Herpen 2016 AW

Jade Sencha

2016/03/17

嗅覺，記憶，白昼夢

 

五感中最奇妙嗅覺。太妃奶糖，巧克力曲奇，新鮮柑橘皮，Mojito杯底的薄荷葉，萬寶龍香煙，宿醉翌日的龍舌蘭，未拆封與已泛黃的書籍，玄關舊鞋櫃，未幹指甲油，清洗結束后打開洗衣機，毛絨玩具，瓢蟲，貓狗嬰兒…世上萬物，無孔不入。搜索涉及這一感官的歌詞，懷戀之意甚過‘耳濡目染’。經年日久，一早遺忘前任音容笑貌，而貼近那具身體時觸到的氣息溫度，夢回時分教人落淚。

女性第一隻perfume地位堪比口紅，濃烈苦甜間自帶線索，暗示日後處世風格。在法意兩國香水集合店流連，鎮日興頭不減。氣味獨特不需贅述，瓶身別緻如小件藝術品，華麗精美、極簡複雜，總有之一契合前來尋愛的顧客之心。美妙氣味精緻包裝構築的白日幻夢，比上千萬的衣物仅零头，何其实惠。缺憾也有禪意：香味過期不候，一片煙須臾消散，百年后是新潮流。

Serge Lutens近年名聲鵲起，同為沙龍香不及小清新Jo malone開遍大江南北。不少款香氣濃烈，口體清淺的亞洲人對它‘愛恨交織’；兼它宣傳低調，實體店國內只三兩家，口碑靠網評和口耳相傳。最知名屬La Fille de Berlin（柏林少女），色如梅子紅，留香比Red Rose持久，心性天真的女人們如何不愛。另一熱款Nuit de Cellophane（玻璃紙之夜/八月夜桂花）也為我個人所好。印象最深是不像玫瑰的Sa Majesté la Rose（玫瑰陛下），一改玫瑰嬌羞印象，甜而不膩烈而不俗。身受千萬朵花瓣洗禮，自有如我者癡狂，亦有人‘深惡痛絕’。（who care them？）

時裝日漸中性化，香味更不分性別，男女無非市場需求。女用男香如著男友襯衫般性感。我用鼻子判斷，青睞男士身帶清香，日常一點Acqua di Parma（帕爾瑪之水）足以誘人多瞧兩眼。節日餽贈親友，香水是保守無誤的備選。天朝直男憊懶多，不拘外表遑論體味，最怕根深蒂固“噴香乃娘娘腔作為”，似乎不噴香便長高兩公分腹肌加兩塊，著實可笑。奉上年前巴黎採購的DoSon，對它我情感複雜，愛其模樣清高，惱其香味短暫。試過方清醒合適與否，半是慶幸，半是惆悵。

 

Jade Sencha

2016/02/27

 

 

聆聽風聲不追隨

 

開篇適逢猴年，人生度過四分之一，離三分又距幾步。關心時尚是一兩年間的事，師從的lady們風情各自，細賞起來滋味豐富；得虧與此，學習的興頭未減半分。日積月累到今日，惰性如我也躍躍欲試，試想把自己關於時尚的美人趣事，靈見妙思留存下來，間或夾雜些私貨（影評樂評娛樂評）。做人做事，“有品”與否，“有趣”與否，千人眼中千種王子，得觀客賞識自然好事，自娛自樂亦不覺寂寞——這慣是我的態度，對時尚亦是如此。

年紀越長，接觸人越多，曉得好品味難得；天時地利人和，教養環境自身，缺一不可。“養眼”行之難，看著不費力的巧妙打扮，實經得精挑細選；都市女性，沒有model身段，怎會隨意白T仔褲便出街？思前想後，翻開教打扮的雜誌，從中選一身安全的混入人群。但我從不怪女士們美得千遍一律，因所見男士們更多不修邊幅（米蘭街上除外）。

相較大方優雅的名媛Olivia Palermo和人人稱讚的鐘小姐，我賞識風格明厲、不落俗套的fashion lady更多；比如Carine Roitfeld, Glida Ambrosio, 以及最愛的Elina Hailimi。她們身上有年輕姑娘難以效仿的瀟灑自在。這也是我喜歡法國女人的理由之一，愛漂亮愛時尚，更忠於自己。

借用Coco女士被轉載無數次的名言：Fashion passes, style remains. 其實她另一句更貼事實：Fashion is made to become unfashionable. 知曉追隨潮流費時費錢且終究會out，不如虛心觀察，耐心揣摩，形成自己的風格。而在此之前，儘管嘗試無數次，犯錯無數次；相較人生重大挫折，妻離子散，傾家蕩產，路遇橫禍，所遇非人，窘境突如其來…衣服穿錯，實在小到可愛。不求上進如我，偶爾做夢穿著得心應手那天，人生成就加入一項“提高人類審美，增添市容光彩”的注釋，倒比得諾獎更討我歡心。

在巴黎的聖誕樹前，祝各位新年愉快。（情人節？與有情人，天天過。）

 

Jade Sencha

2016/02/14